马从远方归来,回到诗意的影像之中。
马蹄声碎,敲破苍凉幽寂的远古;
马嘶长鸣,唤醒沧桑包裹的天地;
马鬃飞扬,挽回模糊迷失的记忆。
雪原上的中国马,卧荒滩,戏枯林,踏白雪,追疾风,无绊无羁地游弋在朴质的大地上,地老天荒的记忆中,追寻人类生活的源头。
当人类学会直立行走后,就渴望着在更广袤的大地上寻求更充分的生存依据。生命的机缘令人叹喟,上苍的安排神思巧合。智慧的人和灵性的马在浑蒙的时空里相遇,十万年间息息相关,成就出地球文明的经典。
从采集渔猎到游牧农耕,每一次社会进程的转变,人类的足迹叠落在马的蹄印上,呐喊与嘶鸣折射出历史的回声。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古代社会中人美好的愿望。五谷稷为长,与江山日月共辉煌,社稷已是家国的象征;六畜马为首,当牛羊鸡猪仅为釜中美食之时,唯独马的身上闪耀着儒雅的文明之光。与牧人友,与农人伴,与征人巡战沙场,与文人浪漫诗篇。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骏马是草原的骄子,草原是骏马的故乡。马之为牧,人类历史最久远的记忆,曾在数万年前的贺兰山岩画中见过远古的图像。黄土高原,犁铧翻过泥土,种子睡在大地上,老马的喘息应和着老农吟唱的《击壤歌》。马之为耕,农耕文明的图腾,马在人类生活中最为切实的例证。秦皇汉武,成吉思汗,百代君王成就千秋伟业,开疆拓土,万骑千乘,横扫六合。马之为战,时间和空间上的霸主,推动历史车轮的动力。唐僧玄奘,西行求法,山难水险,鬼怪妖魔,龙马驮经,终成正果,精神与信仰的象征。古道西风,老树枯藤,瘦马伴夕阳西下,与诗人一起浪迹天涯。
“白马非马”,在诸子百家哲思滔滔的雄辩中,神行于虚,古奥玄妙,马成为哲人思辨的论据,名实互见,人类思维从普通逻辑到高级逻辑的历程。
“天下无马,可乎?”——《公孙龙子》
不可,马是人类文明的符号。
图腾,符号,象征,从物像到精神的全部历程,人类对马的认识,已超越了单纯的动物属性。图画之,石刻之,文记之,诗吟之,歌咏之,上下几千年,纵横数万里,世界每一处没有被文明遗忘的角落,都有人类和马的对话。在岁月的欷歔和思维的感叹之中,人类尽一切艺术手段构建着马的精神圣殿,名作迭出,目不暇接,艺术史上的名篇巨作,马的形象昂立其间。
秦始皇的兵马俑簇拥着铜车马的军阵,排山倒海地吞没了华夏大地,统一的中华帝国在战马的嘶鸣中迎来了破晓曙光。东汉张将军的坐骑“紫燕骝”悠然遨游长空,一只灵峻的马蹄轻盈地踏在翻飞的燕子身上,只有高速摄像机才能定格下来的精彩瞬间,将“马祖神”的绝代风采留在人间。“铜雀蟠婉,天马半汉”,史书之记,言之凿凿。唐太宗的文治武功,誉载千秋,如战友兄弟一般的六匹战马,镌刻在唐太宗的生命里,镌刻在艺术史的殿堂中。“月精按辔,天驷横行。孤矢载戢,氛埃廓清。”了却君王天下事,战马是英雄的魂魄,战马是江山的依托。唐代大画家韩幹画马,跳出“蟠体龙形”的时尚窠臼,写马之情调品格。临水濯缨,骧首奋鬣,高瞻远瞩,萧然如贤大夫、贵公子。从容不迫,志趣高远,高级知识分子阶层的气度与神采跃然纸上,人和马已非此非彼,物我两依。清代宫廷画家郎世宁绘《旭意骢》《百骏图》,皆为帝王功德,皇家气象。近代大画家徐悲鸿则以筋骨峻峭、血脉贲张的刚烈形象,借奔腾骏马以表“山河百战归民主,铲尽崎岖大道平”的志士情怀。春花入眼,秋风惊梦,马骨可枯,马的艺术形象风采依然。精神的折射化作永久的记忆,偶然翻起历史的一页,仍不免怦然心动。
白驹过隙,千年一瞬,时光流入新世纪。摄影术的发明,如钢锋利刃,剖析世间万物的隐情真相,展现生命本质的时空穿越。
马超然地走进摄影人的镜头。当喧嚣的世相撩拨着人类的视野之时,记录并非摄影的唯一功能,心灵的感受通过镜头来倾诉。见有波兰摄影家对于马的影像表现,经典的欧洲骑士文化流露出来的骄傲与狂想,英勇与浪漫,激荡在鲜花与山岩的欢笑里,弥漫在薄雾与疏林的絮语中。鬃鬣飞扬的嘶鸣,明眸含情的凝视,狂飙般的马群横扫过铁血的欧洲,蹄声敲响大地的琴键,轰然鸣奏《命运》的《悲怆》,与雷鸣电闪合成天地的交响。抑或是山高月小,匹单影只,月光下一声轻柔的呼唤,浪漫的小夜曲催落爱的泪珠,骏马在温柔的夜色里幻化为爱神维纳斯的魂灵。欧洲人在欧洲,把人的品性和马的灵性一起装进镜头里。
中国马在哪里?
在空茫幽旷的雪原上,在缥缈深邃的影像中,在深思缜密的心境里。
白雪,白桦,白马;荒天,荒地,荒原。
李刚用相机在雪白荒远的空间里放牧着思想与性情的影像,充满个性寓意的语言如朔风吹落的雪花,不着痕迹地铺洒在大地上,不见了雪花的精致,却描绘出雪原的雄浑。白雪掩盖了马的蹄印,雪原映托出马的身姿。淡淡的光,幽幽的影,无言倾诉的激情,被中国式的欲说还休控制得分寸精准,板眼分明。霜蹄遍识坎上草,雪尾犹分塞北烟。茫茫无际的雪原,是天地之变中提炼出来的一种极致,马在雪原上被抽象为一种文明的符号,极致中的极致,典型的东方哲学、中国语言。无,无极。寓至深于至简,在接近事物本质的时空里,中国马的灵魂在歌唱。
摄影本是一种极写实的具象表现,现代光学技术观察事物的手段,只有客观的事物存在,影像的生成才成为可能,无中生有只是臆想,有中生无却是事实!过度的曝光会让影像从深到淡,从有到无,让奢华的色彩变为质朴的线条,无论是银盐胶片还是数据存储,都曾有过相同的经历。“无,无极”的理论得到证实。李刚拍摄的中国马恰如其分地走到了“无极”的临界点,消除了物象的躯壳,积蓄下事物的本质。“技”为“道”所用,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道”是精神上的可能,“技”是现实中的可能。一脉玄虚的道理被物质化的“技”所证明,李刚的摄影作品《雪原马》是经典范例。至此,李刚获得中国摄影界的最高奖项——金像奖,实至名归。
《雪原马》是一种影像风格的表现,但风格并非影像的全部。影像对于李刚是一种心灵寄托的方式,在理想主义的氛境中踏雪追风,任凭中国马把心灵送上诗意的天国。
阳光和白雪常常对视的地方,诗意就是挂在眼角的微笑。
影事纷纭,春花秋月。逐浪追潮者在繁华与躁动中狂言妄语,李刚在清冷荒寂的雪原上凝视着心中的精灵。影像是瞬间的结果,过程却需要悠长地吟味。大雪茫茫,长路漫漫,荒原枯草,冷月清霜,拍摄中国马的路途,是涤荡心灵的精神苦旅。
雪原,一方心灵的净土。
中国马,一个精神的图腾。
李刚是一位新古典主义的影像诗人,是一位充满浪漫情怀的理想主义摄影家。
岁在壬辰秋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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