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寫在夢外
人之謎 書之謎 經典之謎
緣起
第一章 初為君婦,羞顔未開
兩小 讖語 藏粥 閤巹 新婦 初彆
第二章 軒中聽月,閣外識香
我取 賞月 知己 閨密 癖性 玩趣
第三章 聚散蕭爽,一夢揚幫
績溪 失歡 蕭爽 南園 素雲 喜兒
第四章 萍水相逢,燈下之諾
蕓憨 血疾 傢變 永訣 鄉居 偶遇
第五章 魂散先春,心寂大悲
尋路 再探 蕓逝 迴煞 父喪 禪寺
第六章 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顛沛 真僞 琉球 晚蹤 如皋 葉落
浮生六記
捲一 閨房記樂
捲二 閑情記趣
捲三 坎坷記愁
捲四 浪遊記快
捲五 中山記曆
捲六 養生記道
《浮生六記》年錶
寫在夢外
1 人之謎
他們都喜歡這個女人。一個早他們許多世代就死去的女人。他們都覺得,如果能站在她的墳塋前,默立不語,便會再次感受到她恍若在世的諸般可愛。這些可愛,先前隻在那本書的字裏行間,經由這個女人的丈夫娓娓道來過。
第一個去尋墓的人,叫林語堂。他是她的超級鐵杆粉絲, 為她“終日癡昏冶。他覺得,世上有這樣的女人是一件可喜的事,“一生中不可多得冶。他說,“蕓,我想,是中國文學中最可愛的女人冶。他去瞭蘇州郊外的福壽山,她夫君傢的祖墳。他本來想預備香花鮮果,供奉跪拜禱祝於她和她夫君的清魂之前,卻入得寶山,空手而歸。
第二個去的人,叫馮其庸。十三歲到二十三歲的十年間,正值抗戰,他在農村種地的間隙讀瞭那本書,並深深為之傾倒。書中所記之東高山、江陰、靖江、揚州等地,都離他傢不遠,耳熟能詳。後來,他特地去揚州金桂山尋她的墓,到山前,卻已日暮,隻得怏怏而返。
第三個去金桂山尋墓的,是揚州人韋明鏵。他是纔子, 自然是讀過那本妙書。每與文友相聚而談,提起她的墓,年長日久,無跡可尋,都不免唏噓慨嘆一通。他之所以決心踏遍西山去尋她的墓,是因偶然聽一位老者說:前不久金桂山的農民在平整土地時,挖齣瞭一具保存完好的女屍,身穿綢緞衣服,長發齊腰。同時齣土的還有一些玉簪、玉佩,令人驚奇的是,這些玉飾上都刻著一個 “蕓冶 字。他斷定正是她的墓。可惜,玉飾已遭瓜分散失,不知流落哪方,女屍也已朽壞,不知掩埋何處。
一切的癡迷,隻因一本書和兩個人。
書是《浮生六記》,人是瀋復和他的愛妻陳蕓。
他們更願意叫他三白,叫她蕓娘或蕓。
因為三白所寫的《浮生六記》,我們今天纔會知道還有一個蕓這樣的女人曾在這個世上活過,和蕓蕓眾生一樣飽嘗這人世無盡的歡樂與哀愁。
印象裏,似乎人們都願意去做蕓的粉絲,卻忽略瞭寫下讓蕓流芳韆古的這本妙書的瀋三白。他們是人世間不可多得的一對夫婦,一生一代一雙人,缺瞭誰都不會有那麼多的樂趣和故事。
雖然寫下瞭一部偉大的作品,三白的一生卻始終是一介寒士,文名不顯,生活睏頓。或許這也屬正常,因為他原本就隻是畫傢,為文應該算是業餘愛好,況且這書也是到瞭後世纔聲名漸起。史料中關於三白的記載稀少且簡短,就已發現的來看,也隻是把他當做畫傢去描述,而且是不知名的小畫傢。
如:“瀋復,字三白。元和人,工花卉。冶 (清?彭蘊璨《曆代畫史匯傳》)
三白生於清乾隆二十八年 (1763) 鼕天,生平橫跨乾隆、嘉慶和道光三朝,一生四處遊幕,睏頓時賣過畫,做過些小打小鬧的生意。平素喜歡弄弄盆景插花、園林假山,尤愛冶遊山水,雖境況窘迫中也不肯輕易放過任何一次遊賞的機會。四十六歲時,因好友石韞玉的舉薦,跟隨齊鯤等冊封使臣齣使海國琉球,迴來後曾去如皋做過約十年的幕僚。晚年返迴故鄉蘇州頤養,與高僧名道相往來。卒年不詳,或謂在道光十五年(1835,時年七十三歲) 之後。
蕓娘與三白同年生,卻比他要大十個月。蕓娘的卒年和卒地很確切: “時嘉慶癸亥三月三十日也。冶 即1803年春, “權葬蕓於揚州西門外之金桂山,俗呼郝傢寶塔。冶即今揚州邗江北路與平山堂西路之交界處。隻是,如今已不得而知,三白最終有沒有把蕓娘的骨骸遷迴蘇州福壽山祖墳。
誰能料想,一個非著名畫傢和師爺卻以一本文學作品而名世。並且,吸引著後世無數的名流,無數的蕓蕓眾生爭相去做三白的隔代知己,幻想著能在三白傢做一迴客人,享受打瞌睡時蕓娘在自己腿上放一條毛毯的溫柔,或者和他們夫婦一起去遊山玩水,品月評花。如果這些都太奢侈,能見一麵也好啊。
他們愛這本天地間獨一無二的妙書,愛蕓娘這位世上最可愛的女人,也為這對平凡夫婦悲欣交集的一生癡迷不已,可青塚難覓,無處憑吊,徒留長恨在心頭。
2 書之謎
世上珍貴的東西,就像是蚌珠,總要經韆磨萬難纔結齣來。可這完美璀璨的寶物一旦誕生,便又像遭瞭上蒼的妒忌,非得落個殘缺不全不可。米羅的維納斯斷瞭一條臂,偉大的《紅樓夢》缺瞭曹雪芹的後四十迴, 《浮生六記》也在這“殘缺的經典”之列。
人的故事是傳奇,這書的故事也頗富戲劇性。
顧名思義,《浮生六記》 原本有六記: 《閨房記樂》《閑情記趣》《坎坷記愁》《浪遊記快》《中山記曆》《養生記道》。每記都圍繞著某個特定的主題展開,而且從時間綫上看,從第一記到最後一記,剛好是瀋三白從孩提時代到垂垂老矣的生平蹤跡。可是後來在流傳過程中,後兩記卻遺失瞭,僅存前四記。
這令後世無數 “浮迷冶們常感遺珠之憾,他們羨慕嫉妒恨那些曾讀到過全本的幸運者,恨不得穿越到瀋三白的時代,找來抄本一飽眼福。可現實是,他們隻能像林語堂那樣,幻想著有朝一日在蘇州的舊書攤上偶然遇上那本讓世人苦苦搜求的全本《浮生六記》。
現今所知,讀到過全本的人,一個是錢泳,一個是管貽葄。不過二人所讀之全本又不相同。錢泳看到的《浮生六記》,篇目尚是《靜好記》《閑情記》《坎坷記》《浪遊記》《海國記》《養生記》,與現今刊行的通行本篇目大為不同。錢泳擇其所需,將《海國記》中的絕大部分文字抄錄在其雜記冊子《記事珠》中,這本冊子於2005年被一個叫彭令的書商在南京朝天宮的舊書攤上發現並購下;其中摘抄《浮生六記》捲五《海國記》的部分,後來被刊載於人民文學齣版社2010年版的新增補《浮生六記》中,題作《冊封琉球國記略》。據考,錢泳抄錄全本《浮生六記》相關內容的時間約在道光三年 (1823) 前後,較道光十五年 (1835) 陽湖管貽葄為《浮生六記》分題的六絕句要早十幾年。或許,錢泳所見的全本更接近《浮生六記》最初稿本的麵目。
《浮生六記》的正式刊行幾經周摺,頗具戲劇色彩。
晚清思想傢王韜的妻兄楊引傳 (齋名獨悟庵) 1874年之前,在蘇州的書攤上購得《浮生六記》的殘本,僅存前四記。據楊自己介紹,所購乃“作者手稿”。此後,他遍尋蘇州城,尋訪瀋三白和後兩記的消息,卻一無所獲。
光緒三年 (1877),獨悟庵叢鈔本《浮生六記》刊行於坊間,有楊引傳的序和王韜的跋,並附陽湖管氏所題《浮生六記》六絕句及潘麟生的序。
今天我們有幸能讀到這本妙書,真應該感謝楊引傳。若非他慧眼識寶,促成其問世, 《浮生六記》或許早已失傳不聞,便有絕世光華,也被埋沒在曆史的塵埃中瞭。
《浮生六記》一經刊布,便俘獲瞭無數讀者的心。可缺少後兩記的殘缺本,又怎能滿足 “浮迷冶 們的那份癡愛? 於是, 1935年8月,戲劇性的一幕上演:上海世界書局齣版的《美化文學名著叢刊》推齣帶有後兩捲《中山記曆》和《養生記道》的“足本冶《浮生六記》。提供者王文濡,他自稱也像楊引傳當年那樣,在蘇州冷攤上購得。此人先後在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大東書局、文明書局等齣版機構任職,早在1915年就曾將四捲本的《浮生六記》收入其所編的《說庫》中。
為瞭將《浮生六記》收入到他的《香艷叢書》,王文濡日日以搜尋兩記佚稿為事,卻遍尋不得。直到其臨終 (1934年) 前一年,竟忽然宣稱被他找到瞭。於是便有所謂 “足本冶 問世, 而這後兩捲佚稿的真僞問題,在隨後幾十年被學界廣泛熱議。
直到1981年,鄭逸梅在《讀書》上發文提到,當年王文濡想讓他代筆仿作後兩記,他沒有答應。隻是尚不知後來所謂“足本冶,是王自己所撰,或是他人代筆。
1989年真相大白,水落石齣。王瑜孫在《團結報》上發文言明:從大東書局同仁處得知, “足本冶後兩捲乃王文濡邀寒士黃楚香代筆所撰,酬勞為大洋兩百。至此謎團已解,所謂
“足本冶的後兩記,《中山記曆》乃據李鼎元《使琉球記》改頭換麵而成,而《養生記道》則是抄襲張英的《聰訓齋語》和曾國藩的《求闕齋日記類鈔》。
隻是不知道那真正的後兩捲是否尚存人間,有朝一日令世人一睹其風采。
3 經典之謎
前四捲加上捲五《中山記曆》的佚文《冊封琉球國記略》,現今確證為三白手筆的《浮生六記》也不過三萬五韆五百多字。然而,就是這三萬五韆餘字,在它麵世後的百餘年間,卻引瞭無數學者文豪競摺腰,將之奉為經典,玩味不已, 也長恨不已。
林語堂說:
蕓,我想,是中國文學中最可愛的女人。……我不免暗想,這位平常的寒士是怎樣一個人,能引起他太太這樣純潔的愛,而且能不負此愛,把它寫成古今中外文學中最溫柔細膩閨房之樂的記載。
林語堂之女林太乙說:
父親的理想女人是《浮生六記》的蕓娘。他愛她能與瀋復促膝暢談書畫,愛她的憨性,愛她的愛美。
俞平伯說:
即如這書,說它是信筆寫齣的, 固然不像;說它是精心結撰的,又何以見得?這總是一半兒做著,一半兒寫著的;雖有雕琢一樣的完美,卻不見一點斧鑿痕。 ……儼如一塊純美的水晶,隻見明瑩,不見襯露明瑩的顔色;隻見精微,不見製作精微的痕跡。
馮其庸說:
我喜歡這本書,第一是因為作者瀋三白寫得很坦率真實,不論是哪一章,都有濃厚的生活氣息和人情味, 而且,作者的思想是很自由的,尤其是開頭第一篇就是寫夫婦生活的《閨房記樂》,而且寫得那麼大膽和自然……我讀《浮生六記》,一直把它作為我國古典散文中最美好的一種散文來讀的,事實也確是如此。
陳寅恪說:
吾國文學, 自來以禮法顧忌之故,不敢多言男女關係,而於正式男女關係如夫婦者,尤少涉及。蓋閨房燕昵之情景,傢庭米鹽之瑣屑,大抵不列載於篇章,惟以籠統之詞,概括言之而已。此後來瀋三白《浮生六記》之《閨房記樂》,所以為例外創作。
俞國基說:
純就我個人讀書的感受,認為中國傳統文學中以愛情為主調的作品,隻有兩部書夠資格稱之為文學巨著,其一為曹雪芹的《紅樓夢》;另一部便是瀋三白的《浮生六記》瞭。
更有學者將此書譽為 “小紅樓夢”:
在中國文學史上,《紅樓夢》 是體大思深的長篇巨著, 《浮生六記》則是玲瓏剔透的短篇,短得隻有《紅樓夢》的百分之一,然而兩部作品都有很高的思想和藝術品位。———張蕊青《掖紅樓夢業與掖浮生六記業的靈犀共識》
盛贊之言,不一一枚舉。
我最初接觸《浮生六記》時,並不知道它有如此多的美譽。第一次讀這本書時,我還在一座古城上大學,算起來到如今已有十年瞭吧。那座古城裏有令我心醉的舊書市,離學校最近的,在一條叫豆芽街的小巷子中。那時我和我的幾個文友(也是室友) 最大的愛好,就是省下飯錢去逛豆芽街的舊書攤。《浮生六記》就是在那裏買的,江西人民齣版社1980年版,羅宗陽先生校點,薄薄的一本小書。翻開來,泛黃的書頁,閤著舊書那種特有的淡淡書香,我愛上瞭這本小書。
我一口氣讀完,然後又開始細品。真的是 “閱而心醉冶,此言不虛。那時年少氣盛,沉不下來,注意到的隻是文字之美。對於作者瀋復的其他生平事跡一概不知,隻知道他筆下流齣的文字宛如一串串美妙的音符,叮當作響,清脆悅耳。《影梅庵憶語》《鞦燈瑣憶》《香畹樓憶語》我也都讀過,可私心裏卻依然隻喜歡《浮生六記》。隻有它,纔有晶瑩剔透、明亮暢達的文字,時而如怨如慕,如泣如訴;時而激越放浪,任意東西。
試舉一二觀之:
至南園,擇柳陰下團坐。先烹茗,飲畢,然後暖酒烹肴。是時風和日麗,遍地黃金,青衫紅袖,越阡度陌,蝶蜂亂飛,令人不飲自醉。
這是夫婦二人與眾友朋遊南園賞油菜花的情景。下麵是蕓娘病逝時:
蕓乃執餘手而更欲有言,僅斷續疊言“來世”二字,忽發喘口噤, 兩目瞪視,韆呼萬喚, 已不能言。痛淚兩行,涔涔流溢。既而喘漸微,淚漸乾,一靈縹緲,竟爾長逝。時嘉慶癸亥三月三十日也。當是時,孤燈一盞,舉目無親,兩手空拳,寸心欲碎。綿綿此恨,曷其有極!
隨手所摘,便如片玉散珠,熠熠生輝,書中此類,俯拾皆是。而且,三白描摹人物和敘述事情時所用詞語都非常傳神點睛,其功力讓我深深嘆服。
人年輕時看事物常常流於錶麵,看不到深層,就如我那時候讀《浮生六記》,隻看到文字綺麗靈動,書中故事倒是過目即忘。年歲漸長,再讀時,纔驟然發現,原來裏麵還有這麼一段可歌可泣、感人肺腑的故事啊!於是開始細細揣摩之, 由此看到瞭蕓。最初還是隻看歡喜處,隻覺得他們活得有趣味,有聲色, 自己也對夫婦二人的曠達優雅作風追慕不已。用林語堂先生的話講,叫“善處憂患冶。他們的生活是最悲慘的,但同時又是最活潑快樂的,因為他們始終保持著一顆樂觀豁達、天真童趣、雅玩優賞之心。在寄人籬下時,和友人們一起聯詩對句,樂遊南園賞菜花;居傢閑處時,他們用充滿雅趣的愛好來裝點生活;苦心經營的蔦蘿盆栽被爭食的貓兒碰墮摔碎時,他們潸然落淚。你常常會感到他們的可愛,他們的善良,也不免會慨嘆他們的不幸和艱辛。
正是文中記敘的夫婦二人曠達的胸襟,愛美的心懷,直麵生活的那種態度,恬淡無為的平民理想,雖曆經歲月淘洗,依然深深感動著像我這樣的後世讀者。
如今,和十年前的書生意氣、激揚文字相比,我也經曆瞭許多人世滄桑變幻。又捧起《浮生六記》重讀,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瞭書中文字穿越時空釋放的一道永恒之力。誠如三白在開篇所言, “所愧少年失學,稍識之無,不過記其實情實事而已冶。正是他不加忌諱,不事雕琢,將兩百年前和愛妻蕓娘最本真的生活哀樂如實道來,纔能穿透時空阻隔,讓後世讀者感受到生活的原初麵目,並摺射到自身,與文字達成共鳴。
或許俞平伯先生說得對,文章事業之成,往往是 “求之不必得,不求可自得冶。三白作《浮生六記》,“上不為名山之業,下不為富貴的敲門磚,意興所到,便濡毫伸紙,不必妝點,不知避忌。統觀全書,無酸語、贅語、道學語。冶以此,文字方不見斧鑿之痕跡,儼如一塊純美的水晶。
三白在《浮生六記》中,記錄他和蕓娘的閨房瑣細之樂,人世坎坷之愁苦,閑居友聚時的雅趣玩賞,漂泊浪遊時的豪情逸緻。“嚮來人所不敢昌言者,今竟昌言之。”真實坦率,在那樣思想禁錮的時代顯得大膽齣格,但同時又極富生活氣息和濃厚人情味。他們夫婦的相敬如賓,尤其是同甘共苦,我覺得是現代人缺失的,也是應該重建起來的。
從喜歡文字到體味故事,最後領悟它的立意和內核,我個人的《浮生六記》閱讀經驗仿佛是王國維先生說的人生三境界,攀登完三個颱階,方登堂入室,覽其奧妙之萬一。許多讀者,或許與我的閱讀經驗相似。
這就是經典的魅力。曆久彌新,開放無窮,每讀一遍都會生齣新的感動和領悟。所以,行文至此,我忽然覺得,應該嚮未曾讀過《浮生六記》的朋友們建議:
請先讀一遍原著。
《浮生六記》 的無窮魅力,當然在三白筆下那些生花的文字裏。
美好的是,當你翻到這本書的附錄,會看到那些文字正在那裏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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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