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眼貓
茶話會
木變石戒指
戳破
塵與汗
潑婦雞丁
妙玉之死
文摘
大眼貓
【寫作背景】
寫這篇作品的時候,我已經是北京市文聯的專業作傢。我1961年至1973年在北京十三中任教,1974年後人民文學齣版社給我請瞭“創作假”。但我未能寫齣達到要求的作品,卻另寫瞭一部中篇小說《睜大你的眼睛》,投給瞭北京人民齣版社(“文革”後恢復瞭北京齣版社的名稱),他們於1976年給齣瞭單行本,我得以調入北京人民齣版社文藝編輯室成為一名編輯。在編輯任上,1977年我投給《人民文學》雜誌的短篇小說《班主任》被發錶在該年第11期上,引起轟動,被認為是“傷痕文學”的發軔作,1979年獲得瞭全國優秀短篇小說評奬的第一名,這一成功使得我能在北京市文聯恢復專業作傢編製時,作為“新人”被接納。
在《大眼貓》之前,我已經寫齣並發錶瞭中篇小說《如意》,《如意》刊發後盡管遭到某些評論傢批評——認為我不應該全盤肯定人道主義——卻也有另外的批評傢支持。電影導演黃建中於1982年將其搬上銀幕,在海內外都産生瞭一些影響。直到21世紀,還有讀者記得小說和電影《如意》,2004年中國青年齣版社將小說原文和電影光盤閤在一起將其再次齣版。因為《如意》多次被收入我自己的集子或多人閤集,這迴的自選集我將其放棄,而特彆選入瞭《大眼貓》。
《大眼貓》寫作期間,浙江人民齣版社編輯來約稿,當時他們創辦瞭一個大型文學刊物《東方》,希望我拿給《東方》首發,並答應給我齣一本以《大眼貓》為主體的中短篇小說集。我欣然允諾,並應邀到杭州去整理書稿。記得他們安排我和妻子住在靈隱寺後麵半山的“硃莊”。在那裏,我驚悉茅盾病逝的消息,寫瞭短文《默默想音容》,寄給《北京晚報》發錶。
當專業作傢的滋味真不錯。尤其是你創作力旺健而約稿不斷的時候。那時齣版社或文學雜誌為瞭“搶稿子”,常給風頭上的作傢提供非常優厚的寫作待遇,把我請到杭州l並帶上妻子,住進以前難以窺其麵貌的高級招待所,是那時的風氣之一例。但我的專業作傢身份隻在1981年至1986年存在。1986年我從北京市文聯調到中國作傢協會《人民文學》雜誌社任職(先是常務副主編後任主編),1990年離任,之後我並無專業作傢身份,但我仍然筆耕不輟。現在我的身份是《人民文學》雜誌的退休人員,我給自己的社會身份的定義是“養老金領取者”。我覺得現在我這“養老金領取者”的滋味,纔是人生最好的滋味。
1
還記得夕陽斜映著綠野時,蜻蜓怎樣棲息在葦尖上嗎?
還記得晚風拂過青紗帳時,空氣中飄蕩著怎樣的一種氣息嗎?
啊,大眼貓,在那個難忘的傍晚,你曾經把我的心弦重重地撩撥……
2
閏閏的土圪墶,乾土圪墶,打在我的臉上。
我隻好眯起眼睛。從幾乎關閤的眼縫裏,我看見你倚坐在麥秸垛旁,正瞪圓著你那雙大得齣奇的眼睛,嘲諷地望著我。你光潤的額頭上,滲齣瞭汗珠兒;你嘻開的嘴唇中,露齣瞭雪白的虎牙尖。
笑聲。同班同學的笑聲。天真無邪的笑聲。爛漫友善的笑聲。
那時,雖是高中三年級的學生,思想感情盡管不能以“單純”二字概括,但以“純潔”二字形容,庶幾近之。
忘記我對你說瞭句什麼話,大約是叫瞭你“大眼貓”這綽號吧,你便抓起一把乾土嚮我揚來,那年天旱,你揚起的實際是一把小土圪土達,乾土圪墶砸在我的臉上,微微有一點痛,一種快意的、酥癢的痛。
啊,大眼貓,你再不可能再抓一把小土圪墶,砸到我的臉上瞭!
從少年時代嚮青年時代轉換的時期啊,在我們的心靈深處,蕩漾著怎樣的感情波環?
值得永遠迴憶的小土圪土達,那砸在臉上的小土圪土達,那種神秘的快意,那種朦朧的情緒!
3
我仔細地把22年前的你迴憶:你的麵容,你的身姿,你的聲音,你的動作……
你不美。或者說你是美中不足,或者說你是不完全的美。
你齣生在福建,所以你名叫施閩荔。但我隻叫你大眼貓。這綽號經我的口一叫,很快便流傳開來,同學們流散多年,許多人早已忘記瞭你的正名正姓,但一提大眼貓,沒有想不起你來的。
你身材細長,皮膚並不白皙,是一種光潤的淡黃色。你頭發非但不豐厚,簡直有點顯得稀薄,而且你永遠取最古闆的齊耳直梳法,永遠隻用最便宜的黑漆發夾。統體來說,你遠不如班上其他的女同學引人注目。然而,你有一件法寶,那便是一雙大得齣奇的眼睛。按比例,你的眼睛似乎超齣瞭正常大小的一倍,尤其是你的黑眼仁隨比例也大,亮晶晶、光瑩瑩如玉石然。你的雙眼皮一眨,再一睜,你那雙大眼睛一亮又一亮,啊,競使我聯想起月邊的星辰,硯中的日影。你的一雙大眼,加上你走路輕盈無聲,和你嘴角總掛著的一縷略含嘲諷意味的微笑——真是一隻活靈活現的”大眼貓”!
大眼貓,我要固執地這樣叫你,大眼貓!
4
按今天的說法,你也許是有特異功能的。
你的功課好得齣奇。那時實行蘇聯式的五分製,學生有成績冊,不僅期考的成績要登記在冊,就是課堂提問時,也要把成績冊交給老師,由老師根據迴答的情況當場填寫分數。你竟然能讓所有的欄目填滿5分,連續兩年獲得優良奬章,隻等高三的總評分一下來。便可領取金質奬章瞭!
然而,你似乎學習得並不吃力。你課餘常捧著大厚本的小說讀。記得你總是用一個東德製品,一個當時很令人稀罕的塑料書夾,把從圖書館藉來的小說,封麵套進那書夾中,愜意地讀著。那書夾是橘紅色的——可愛的、令人迴味無窮的橘紅色。橘紅色有防鯊的作用——奇怪,我為什麼忽然想到瞭這一點?
記得高三上學期,寒假前,一天放學之後,你坐在座位上讀哈代的《德伯傢的苔絲》,你脖子上圍著個脖套,同那書夾一樣,也是橘紅色的,而鼕日的夕陽照進玻璃窗,給你的全身也鍍上瞭一層淺淺的橘紅色。橘紅色的大眼貓!為什麼許多年過去瞭,我在教室中一瞥而留下的這個印象,竟還是那麼新鮮?
一次上物理課,物理老師講著講著,忽然停住,幾步走到瞭你的位子跟前,生氣地瞪視著你。全班同學都往你那裏看。原來你把一本小說放在瞭膝蓋上,正低頭看得上癮。物理老師當即讓你到黑闆前解一道極難的題目,而你競輕而易舉地用瞭一種代數解法,取代瞭繁瑣的物理公式推導,得齣瞭準確的得數。那位胖墩墩的物理老師怎麼說的——到底是做得對,還是做得不對呢?他呼哧呼哧地笑瞭,對你揮揮手說:“施閩荔,你有權不聽我講課,你看你的小說好瞭!”而你,竟然也就迴到座位上,微笑著把那用橘紅色書夾夾住的小說,挪到瞭書桌之上,甩甩頭發,坦然地看起來!全班同學不禁一陣竊議……
5
大眼貓,在學校五樓的圖書館,那書架排成的小鬍同裏,你曾狠狠地把我嘲笑。
我們都是“圖書館小組”的成員,那是若乾課餘活動小組中,人數最少的一個。每天,由兩名成員,幫助圖書館的老師應付藉還圖書。閉館後,可以享受一番特權:任意翻看所有書架上的圖書,並可破例一次藉閱兩冊。
我和你那次正好一起活動。麵對著一排排的文學書籍,我不知該從哪本讀起,抽齣一本來,翻翻,再抽齣一本來,翻翻。這時,你在我身旁“噗哧”一聲樂瞭,你指指圖書室那頭的玻璃櫃說:“你要看的,在那兒哩!”
那玻璃櫃裏,全是“小人書”,是教師工會為教職工藉迴去給子女看準備的。
我生氣瞭,衝你一皺鼻子說:“去你的!”
你指指我雙手的動作,振振有辭地說:“瞧,你拿著一本書,不就光知道翻插圖嗎?”
的的確確,我每抽齣一本書來,總是迫不及待地翻查插圖,仿佛那本書值不值得我藉迴去讀,唯一的因素就是插圖吸引不吸引人似的。
“你甭管,這是我的習慣!”我依舊翻著手中的書,尋找著插圖。
“多麼幼稚的習慣!”你競毫不掩飾對我的鄙夷。
你把我激怒瞭。我把書往書架上一插,扭身衝著你。幾乎是氣勢洶洶地反問:“那麼你呢?你是什麼習慣?”
“比你的高明。”你不慌不忙地把我剛插進去的書又抽齣來,一邊翻動著一邊示範地說:“喏,先要看版權頁……”
“版權頁?”
“對。其實從咱們上小學起,每一冊課本上都有版權頁,但是老師從來沒領著我們讀過……你用過上l00冊課本瞭吧?可我敢跟你打賭,你就從來沒注意過版權頁……”於是你指著那本書的版權頁,具體地給我講,掌握版權頁上的那些概念有什麼意義。比如說,從何年何月第一版的字樣上,可以瞭解到這本書是從什麼時候印成這個樣子的:從印刷次數和印數上,又可以瞭到這本書的遭遇,初步判定它是陽春白雪還是下裏巴人。你又對我說:“會翻書的人,其次就是翻看目錄,翻完目錄,可以翻翻序、跋,有的書,翻到這裏就可以丟開瞭,因為可以發現它或者編得不大高明,或者過分專門,或者這類著作不宜從它讀起,或者它的內容跟你讀過的另一本書類似,或者它已經過時,或者……”
“或者它證明大眼貓是大學問!”我心裏雖然不得不佩服,嘴裏卻偏要占個上風。“還證明大眼貓能逮大尾巴耗子!”
“壞蛋!”你操起身旁的雞毛撣子,揚起瞭胳膊,我笑著跳開瞭,結果碰倒瞭書架前的三角梯。圖書館的靳老師聞聲走過來,問:“咦,你們乾什麼呢?”
你用雞毛撣子麻利地撣著書架,笑嘻嘻地對靳老師說:“我們開始打掃衛生啦!”
你呀,好一個狡黠的大眼貓!
6
可是,班上的團支部書記鋼華,提醒我不要受你的影響。鋼華這個名字好怪,而占用著這個名字的是個女同學,就更讓人覺得怪而有趣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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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