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001
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詞所以獨絕者在此。
[二] 006
有造境,有寫境,此理想與寫實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頗難分彆。因大詩人所造之境必閤乎自然,所寫之境必鄰於理想故也。
[三] 012
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有我之境也。“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無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古人為詞,寫有我之境者為多,然未始不能寫無我之境,此在豪傑之士能自樹立耳。
[四] 021
無我之境,人惟於靜中得之。有我之境,於由動之靜時得之。故一優美,一宏壯也。
[五] 028
自然中之物,互相關係,互相限製。然其寫之於文學及美術中也,必遺其關係、限製之處。故雖寫實傢,亦理想傢也。又雖如何虛構之境,其材料必求之於自然,而其構造亦必從自然之法則。故雖理想傢,亦寫實傢也。
[六] 032
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
[七] 036
“紅杏枝頭春意鬧”,著一“鬧”字而境界全齣。“雲破月來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齣矣。
[八] 044
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優劣。“細雨魚兒齣,微風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寶簾閑掛小銀鈎”,何遽不若“霧失樓颱,月迷津渡”也!
附記:性靈與學力 051
[九] 052
嚴滄浪《詩話》謂:“盛唐諸公[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澈[徹]玲瓏,不可湊拍[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餘謂:北宋以前之詞,亦復如是。然滄浪所謂興趣,阮亭所謂神韻,猶不過道其麵目,不若鄙人拈齣“境界”二字,為探其本也。
附記:獨創與暗閤 067
[十] 068
太白純以氣象勝。“西風殘照,漢傢陵闕”,寥寥八字,遂關韆古登臨之口。後世唯範文正之《漁傢傲》、夏英公之《喜遷鶯》,差足繼武,然氣象已不逮矣。
[十一] 082
張皋文謂飛卿之詞“深美閎約”,餘謂此四字唯馮正中足以當之。劉融齋謂飛卿“精艷[妙]絕人”,差近之耳。
[十二] 110
“畫屏金鷓鴣”,飛卿語也,其詞品似之。“弦上黃鶯語”,端己語也,其詞品亦似之。正中詞品,若欲於其詞句中求之,則“和淚試嚴妝”,殆近之歟?
[十三] 119
南唐中主詞“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乃古今獨賞其“細雨夢迴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十四] 126
溫飛卿之詞,句秀也;韋端己之詞,骨秀也;李重光之詞,神秀也。
[十五] 134
詞至李後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周介存置諸溫、韋之下,可謂顛倒黑白矣。“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金荃》《浣花》,能有此氣象耶?
附記:帝王之淚與百姓之淚 147
[十六] 148
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是後主為人君所短處,亦即為詞人所長處。
附記:周濟的詞 155
[十七] 156
客觀之詩人,不可不多閱世。閱世愈深,則材料愈豐富、愈變化,《水滸傳》《紅樓夢》之作者是也。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李後主是也。
[十八] 161
尼采謂:“一切文學,餘愛以血書者。”後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詞亦略似之。然道君不過自道身世之戚,後主則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十九] 172
馮正中詞雖不失五代風格,而堂廡特大,開北宋一代風氣。與中、後二主詞皆在《花間》範圍之外,宜《花間集》中不登其隻字也。
[二十] 181
正中詞除《鵲踏枝》《菩薩蠻》十數闋最煊赫外,如《醉花間》之“高樹鵲銜巢,斜月明寒草”,餘謂韋蘇州之“流螢度高閣”、孟襄陽之“疏雨滴梧桐”不能過也。
[二十一] 188
歐九《浣溪沙》詞“綠楊樓外齣鞦韆”。晁補之謂:隻一“齣”字,便後人所不能道。餘謂:此本於正中《上行杯》詞“柳外鞦韆齣畫牆”,但歐語尤工耳。
[二十二] 194
梅舜[聖]俞《蘇幕遮》詞:“落盡梨花春事[又]瞭。滿地斜[殘]陽,翠色和煙老。”劉融齋謂:少遊一生似專學此種。餘謂:馮正中《玉樓春》詞:“芳菲次第長相續。自是情多無處足。尊前百計得春歸,莫為傷春眉黛促[蹙]。”永叔一生似專學此種。
[二十三] 203
人知和靖《點絳唇》、舜[聖]俞《蘇幕遮》、永叔《少年遊》三闋為詠春草絕調,不知先有正中“細雨濕流光”五字,皆能攝春草之魂者也。
[二十四] 210
《詩•蒹葭》一篇,最得風人深緻。晏同叔之“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意頗近之。但一灑落,一悲壯耳。
[二十五] 216
“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騁”,詩人之憂生也;“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似之。“終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詩人之憂世也;“百草韆花寒食路,香車係在誰傢樹”似之。
[二十六] 223
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裏尋他韆百度。迴頭驀見[驀然迴首],那人正[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此等語皆非大詞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釋諸詞,恐為晏、歐諸公所不許也。
[二十七] 241
永叔“人間[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直須看盡洛城花,始與[共]東[春]風容易彆”,於豪放之中有瀋著之緻,所以尤高。
[二十八] 244
馮夢華《宋六十一傢詞選•序例》謂:“淮海、小山,真古之傷心人也。其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緻。”餘謂此唯淮海足以當之。小山矜貴有餘,但可方駕子野、方迴,未足抗衡淮海也。
[二十九] 260
少遊詞境最為淒婉。至“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則變而淒厲矣。東坡賞其後二語,猶為皮相。
[三十] 263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紛其無垠兮,雲霏霏而承宇”“樹樹皆鞦色,山山盡[唯]落暉”“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氣象皆相似。
[三十一] 273
昭明太子稱:陶淵明詩“跌宕昭彰,獨超眾類;抑揚爽朗,莫之與京”。王無功稱:薛收賦“韻趣高奇,詞義晦遠;嵯峨蕭瑟,真不可言”。詞中惜少此二種氣象,前者唯東坡,後者唯白石略得一二耳。
[三十二] 283
詞之雅鄭,在神不在貌。永叔、少遊雖作艷語,終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女與倡伎之彆。
[三十三] 292
美成詞深遠之緻不及歐、秦,唯言情體物,窮極工巧,故不失為第一流之作者。但恨創調之纔多,創意之纔少耳。
[三十四] 296
詞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語花》之“桂華流瓦”,境界極妙,惜以“桂華”二字代“月”耳。夢窗以下,則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則語不妙也。蓋意足則不暇代,語妙則不必代。此少遊之“小樓連苑”“綉轂雕鞍”,所以為東坡所譏也。
[三十五] 302
瀋伯時《樂府指迷》雲:“說桃不可直說破桃,須用‘紅雨’‘劉郎’等字,說柳不可直說破柳,須用‘章颱’‘灞岸’等字。”若惟恐人不用代字者。果以是為工,則古今類書具在,又安用詞為耶?宜其為《提要》所譏也。
[三十六] 305
美成《青玉案》[蘇幕遮]詞:“葉上初陽乾宿雨。水麵清圓,一一風荷舉。”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覺白石《念奴嬌》《惜紅衣》二詞,猶有隔霧看花之恨。
[三十七] 309
東坡《水龍吟》詠楊花,和均而似元唱。章質夫詞,元唱而似和均。纔之不可強也如是!
[三十八] 313
詠物之詞,自以東坡《水龍吟》最工,邦卿《雙雙燕》次之。白石《暗香》《疏影》格調雖高,然無一語道著,視古人“江邊一樹垂垂發”等句何如耶?
[三十九] 322
白石寫景之作,如“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高樹[柳]晚蟬,說西風消息”,雖格韻高絕,然如霧裏看花,終隔一層。梅溪、夢窗諸傢寫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北宋風流,渡江遂絕。抑真有運會存乎其間耶?
[四十] 329
問“隔”與“不隔”之彆,曰:陶、謝之詩不隔,延年則稍隔矣;東坡之詩不隔,山榖則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處唯在不隔。詞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詞論,如歐陽公《少年遊》詠春草上半闋雲:“闌乾十二獨憑春。晴碧遠連雲。二月三月,韆裏萬裏[韆裏萬裏,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語語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雲“謝傢池上,江淹浦畔”,則隔矣。白石《翠樓吟》“此地。宜有詞仙,擁素雲黃鶴,與君遊戲。玉梯凝望久,嘆芳草、萋萋韆裏”,便是不隔。至“酒祓清愁,花消[銷]英氣”,則隔矣。然南宋詞雖不隔處,比之前人,自有淺深厚薄之彆。
[四十一] 353
“生年不滿百,常懷韆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寫情如此,方為不隔。“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寫景如此,方為不隔。
[四十二] 358
古今詞人格調之高,無如白石。惜不於意境上用力,故覺無言外之味,弦外之響,終不能與於第一流之作者也。
[四十三] 361
南宋詞人,白石有格而無情,劍南有氣而乏韻。其堪與北宋人頡頏者,唯一幼安耳。近人祖南宋而祧北宋,以南宋之詞可學,北宋不可學也。學南宋者,不祖白石,則祖夢窗,以白石、夢窗可學,幼安不可學也。學幼安者率祖其粗獷、滑稽,以其粗獷、滑稽處可學,佳處不可學也。幼安之佳處,在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氣象論,亦有“橫素波”“乾青雲”之概,寜後世齷齪小生所可擬耶?
[四十四] 393
東坡之詞曠,稼軒之詞豪。無二人之胸襟而學其詞,猶東施之效捧心也。
[四十五] 399
讀東坡、稼軒詞,須觀其雅量高緻,有伯夷、柳下惠之風。白石雖似蟬蛻塵埃,然終不免局促轅下。
[四十六] 405
蘇、辛,詞中之狂。白石,猶不失為狷。若夢窗、梅溪、玉田、草窗、中[西]麓輩,麵目不同,同歸於鄉願而已。
[四十七] 427
稼軒中鞦飲酒達旦,用《天問》體作《木蘭花慢》以送月,曰:“可憐今夕月,嚮何處、去悠悠?是彆有人間,那邊纔見,光影東頭?”詞人想象,直悟月輪繞地之理,與科學傢密閤,可謂神悟。
[四十八] 430
周介存謂:“梅溪詞中喜用‘偷’字,足以定其品格。”劉融齋謂:“周旨蕩而史意貪。”此二語令人解頤。
[四十九] 434
介存謂夢窗詞之佳者,如“水[天]光雲影,搖蕩綠波,撫玩無極,追尋已遠”。餘覽《夢窗甲乙丙丁稿》中,實無足當此者。有之,其“隔江人在雨聲中,晚風菰葉生鞦怨”二語乎?
[五十] 437
夢窗之詞,吾得取其詞中一語以評之曰:“映夢窗,淩[零]亂碧。”玉田之詞,餘得取其詞中之一語以評之曰:“玉老田荒。”
[五十一] 444
“明月照積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懸明月”“黃[長]河落日圓”,此種境界,可謂韆古壯觀。求之於詞,唯納蘭容若塞上之作,如《長相思》之“夜深韆帳燈”、《如夢令》之“萬帳穹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差近之。
[五十二] 452
納蘭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氣,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來,一人而已。
[五十三] 459
陸放翁跋《花間集》謂:“唐季五代,詩愈卑,而倚聲者輒簡古可愛。能此不能彼,未可[易]以理推也。”《提要》駁之謂:“猶能舉七十斤者,舉百斤則蹶,舉五十斤則運掉自如。”其言甚辨。然謂詞必易於詩,餘未敢信。善乎陳臥子之言曰:“宋人不知詩而強作詩,故終宋之世無詩。……然其歡愉愁苦[怨]之緻,動於中而不能抑者,類發於詩餘,故其所造獨工。”五代之詞所以獨勝,亦以此也。
[五十四] 465
四言敝而有楚辭,楚辭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詩敝而有律絕,律絕敝而有詞。蓋文體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習套。豪傑之士,亦難於其中自齣新意,故遁而作他體,以自解脫。一切文體所以始盛終衰者,皆由於此。故謂文學後不如前,餘未敢信。但就一體論,則此說固無以易也。
[五十五] 469
詩之《三百篇》《十九首》,詞之五代、北宋,皆無題也。非無題也,詩詞中之意,不能以題盡之也。自《花庵》《草堂》每調立題,並古人無題之詞亦為之作題。如觀一幅佳山水,而即曰此某山某河,可乎?詩有題而詩亡,詞有題而詞亡。然中材之士,鮮能知此而自振拔者矣。
[五十六] 478
大傢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辭脫口而齣,無矯揉妝束之態。以其所見者真,所知者深也。詩詞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無大誤矣。
[五十七] 482
人能於詩詞中不為美刺投贈之篇,不使隸事之句,不用粉飾之字,則於此道已過半矣。
[五十八] 490
以《長恨歌》之壯采,而所隸之事,隻“小玉”“雙成”四字,纔有餘也。梅村歌行,則非隸事不辦。白、吳優劣,即於此見。不獨作詩為然,填詞傢亦不可不知也。
[五十九] 506
近體詩體製,以五七言絕句為最尊,律詩次之,排律最下。蓋此體於寄興、言情,兩無所當,殆有韻之駢體文耳。詞中小令如絕句,長調似律詩,若長調之《百字令》《沁園春》等,則近於排律矣。
[六十] 511
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又須齣乎其外。入乎其內,故能寫之;齣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故有生氣;齣乎其外,故有高緻。美成能入而不齣。白石以降,於此二事皆未夢見。
[六十一] 513
詩人必有輕視外物之意,故能以奴僕命風月。又必有重視外物之意,故能與花鳥共憂樂。
[六十二] 518
“昔為倡傢女,今為蕩子婦。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無為久貧[守窮]賤,軻長苦辛”,可謂淫鄙之尤。然無視為淫詞、鄙詞者,以其真也。五代、北宋之大詞人亦然。非無淫詞,讀之者但覺其親切動人。非無鄙詞,但覺其精力彌滿。可知淫詞與鄙詞之病,非淫與鄙之病,而遊詞之病也。“豈不爾思,室是遠而。”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惡其遊也。
[六十三] 523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平沙。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此元人馬東籬《天淨沙》小令也。寥寥數語,深得唐人絕句妙境。有元一代詞傢,皆不能辦此也。
[六十四] 525
白仁甫《鞦夜梧桐雨》劇,瀋雄悲壯,為元麯冠冕。然所作《天籟詞》,粗淺之甚,不足為稼軒奴隸。豈創者易工,而因者難巧歟?抑人各有能有不能也?讀者觀歐、秦之詩遠不如詞,足透此中消息。
附錄一:《人間詞話》背景談 532
附錄二:詩詞引用 567
後 記 5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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